close

那時候兩千零二年底,除了要躲避無聊市儈的聖誕節期,同時我正在打包,為了要去參與「忠僕號」國際志工船做準備。一想到要從台灣飛到沒去過的冰天雪地德國受訓,然後再去窮山惡水的「邦交國」西非甘比亞,還要登上一艘沒有經歷過的船去經歷至少兩年的「海上生涯」,我寫了這EMAIL寄給我OUTLOOK裡面所有的朋友,稍微透露了一點離愁和不安: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得那麼容易的。
因為要離開,我必須收拾自己所有的一切,房間、衣服、整櫃整櫃的書、一本又一本的像簿,和所有依附在其中的故事和回憶。

這個過程是殘忍的,我「被迫」得做出選擇;選擇哪些是在我生命中的「過去」,或已經對我的現在不再重要,或是我必須割捨,哪些我必須遺忘,必須將它們丟進垃圾(再也不會『回收』)的大紙箱。

雖然我的人生才過了這些不多的年份,但我已經累積了夠多的離別,夠多的旅程,夠多精彩的片段,夠多孤獨的凜冽;足夠我沈浸在那一張照片那一件破爛的T恤的感傷,和因為遺忘所衍生的內疚,久久不能繼續。

然而,我在這些氣味中想起了你,是的,那一秒鐘,我們曾經有過共同的記憶。你也許是我的同學朋友兄弟姊妹甚至家人,或是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你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人和這樣的故事,那有什麼關係呢?從今天起,我要謝謝你的參與,一路上有你,我心存感激。
這次他要走得更遠,離開的更久,話說的更絕,讓人覺得There is something going to happen。

時間,在空間裡是哲學的定標。從我會寫,會想,會反對以來,我一直問自己;我們要用什麼寫歷史呢?

長篇的叫史詩EPIC,短篇的叫日記DIARY;我前往那遠方去,在潛意識裡的那個我一定自私的想去證明,不只是輝煌的學歷、職場的廝殺成績或是英氣的外表量化可以定奪的。

也許我會再次失敗或者抑鬱,然而 我已經走過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去試的那條路。
我的人生因此不同。

完全的Robert Frost

也完全的彭書睿



兩千零三年一月,離開的那天,帶著各方的的祝福,我寫了一首詩送給自己,再次的轉寄給所有的收件人,比較像是,鼓勵我自己。

今天我們一起來到這裡
因為要送給我們的兄弟
一個抱的很緊擁抱
請他將這個擁抱帶上飛機
帶上那艘
環遊世界的船
帶到世界的盡頭
給一個我們不會見面的
頑皮的小孩
生病的婦人
街頭流浪的老漢
今天我們一起來這裡
因為我們要送一個好朋友
笑的很用力的祝福
希望他健康
希望他一路順風
希望他更成熟更優雅
希望他知道
他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
然而
不只是他的
我們的人生也因而不同
願能這能影響更多的年輕人
前去 震撼
自己的疆界
和這個世界
今天我們一起來到這裡
因為我們歡喜
台灣差派自己的孩子
到那真正的遙遠
服侍這一個世代的需要
讓我們也成為別人的祝福
我們也是他的家人
他也是我們的家人
今天我們
參與這一刻
不說離別
不流眼淚
但說順風 但留笑容



兩千零四年八月三日,我的二十八歲生日那一天。我寫了一EMAIL回台灣給我的一個朋友,我經歷了許多,看見了許多。卻覺得,自己才正在開始學習人生的功課。
親愛的你:
在收到這封EMAIL 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的二十七歲隨著『忠僕號』到了十八個國家:羅馬尼亞、烏克蘭、土耳其、賽浦路斯、希臘、阿爾巴尼亞、蒙地尼哥羅、克羅埃西亞、英格蘭、荷蘭、愛爾蘭、北愛爾蘭、蘇格蘭、法國、和德國。整個歐洲算是繞了一圈。
然後我學懂了一件弔詭的事實: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一日的付出。不是哲人博士或是槍砲,改變這個世界。而是那些埋在土裡,看似死去的種子,帶來春天的新綠。真正的僕人,才能真正的懂得。


我跟你說個真實的故事。

羅馬尼亞在黑海旁,一個漂亮得不得了,卻也窮得不得了的國家。有一天船就派我帶一個志工隊深入內陸的一個破舊的工業城麥及蒂雅(Madgidia),大概離海邊一個鐘頭多的車程。這個地方在共產政權倒台之後,公家的工廠倒閉,整個經濟的骨幹就一蹶不振,失業率達到五成以上。

有一個女士在那裡服務被人鄙棄、看不起的吉普賽人,她帶著我們在那一個週末到處拜訪、表演。這些人他們不只是生活條件低落,連當地的居民都視他們為賊類,不要說找個工作或是接受教育,他們就連要能夠生存都似乎是一種苛求。他們聚集在城市邊緣的小村落暱稱叫「阿里巴巴」(意思是偷雞摸狗的人聚集的地方),過著幾乎是石器時代的生活。我們一行人到達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回到了非洲的哪個鄉村。炎熱的陽光下,一群人用懷疑挑釁的眼神看著我們。我環顧四周,看到了一隻皮包骨的狗在啃草,牠已經餓到什麼都不挑的地步了。這對我的震撼是大得不得了,因為他們當中不只是小朋友沒衣服穿,就連大人都是幾乎衣不蔽體,這可是歐洲啊!我問那位女士為什麼會這樣?她說這些相對弱勢的吉普賽人,就連要進城裡垃圾堆撿拾舊衣服都會被人丟石頭,他們也因此而憎恨所謂「正統」的羅馬尼亞人,有能力之後更想去偷拐搶騙,而埋下更多仇恨的果子。結局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惡性循環,生活更窮困,也有著更多的恨意和傷痕。

那個下午,我再一次感覺自己的天真和渺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台灣小子,以為自己很有愛心想幫助世界些什麼,卻連自己有多幸福都不知道。我想到了我三千塊一雙的NIKE球鞋,還有洗加剪一次六百塊的髮型,還有7-11二十四小時都在開的冷氣。

這只是我所親身體驗的許多事件中間的一個罷了,然而每一個片段,每一張照片就是由錯綜複雜的社會政治宗教經濟的食物鏈所勾勒出來的。我好想把那一個下午發生在我內心澎湃激盪的感受和你分享,但是受限於文字所給與我的框架,我盡力了。
有人跟我說:『今天是你最好的一天,因為今天是你所有餘生的第一天。』
說的好。讓我們好好活這一天吧!
我是彭書睿 今天二十八歲



兩千零五年,我從在廚房洗碗的雜工開始,一直做到公共關係部門的負責人,我的國際志工生涯應該就到此結束,返國也是一個合理的句點。然而,當初「快去快回國」找個好工作穩定下的選項對我來說,早已不再具有吸引力。我看見的越多感受的越深,就越覺得自己的膚淺和經歷的不足。於是乎,我決定再多留一年。這封信就是給支持我的家人和朋友:
過去的兩年,隨著這艘船,我,一個普通的台灣年輕人,已經去了二三十不同的國家,四十幾個不同的港口,見過幾個總統,幾十個大使、部長、市長、權貴,在孤兒院當小丑,在大街上辦演唱會,在農場殺雞,在德國弟兄姊妹家連吃三天的烤肉,在西非幾內亞的沙漠邊緣奔馳,在羅馬尼亞某個吉普賽人村莊演戲給孩子們笑,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最著名的英文補習班講課,在直不羅陀和摩洛哥人打籃球,在義大利熱那亞吃溫州菜,看到大西洋的日落也會西沈,看到黑海的海豚和亞得理雅海的海豚和北海的海豚有不同的長相和情緒…
過去的這兩年,台灣經歷了兩次重大的選舉,族群符碼仍然勢必定勝利的魔咒,我們共同的記憶林旺、杏林子、梅豔芳、張國榮都如飛而去;而台北101、帶著摩天輪的MALL,新的巴別塔被建立起來,林志玲、5566這些陌生的名字和華麗無以附加的版面,強襲我脆弱的鄉愁…


過去的兩年我為了美軍踏過巴格達的足跡流淚,為了蘇丹南部為信仰而反擊的基督徒痛心,在獅子山看到雙腿被反抗軍砍斷的男人用雙手走路,在北愛爾蘭倫敦德理的市中心看到那面用血泣訴的沈默暴力,我的靈魂的一部份在那裡停格。

我瞭解了世界的浩大,也正視一個個驕傲的基督徒的渺小。然而,誰告訴台灣的這些年輕人,你也可以是連加恩,你也可以是泰瑞沙。你,也可以是你呢?

服事,沒有英雄,只有願不願意。 請與我再多走一里路。




兩千零七年底,我從菲律賓正式離開「忠僕號」,自己一個人悄悄的回到台灣。沒有人在機場拉布條歡迎我譽載歸國,沒有記者用麥克風塞滿我的臉。事實上,沒有人來接我。我選擇自己拖著行李,坐國光號回台北,因為那是凌晨六點。


從開始放下一切,迎向一個未知的旅程,超過五年了。我成為什麼樣子的人呢?我所見的一切對我來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我的雙手曾經捧一個垂死的嬰兒,那還能輕鬆的再擁抱陌生人嗎?我的雙眼曾經目睹乾涸的枯井、砲彈摧毀的牆寰,和飢餓呻吟的難民,我還能抱著一桶爆米花躺在舒適的躺椅上看場爛漫的電影嗎?台北的街頭還是一樣擁擠,但是過往的人潮,我看見的好像是一群群在海水裡找不清處方向的魚,上班的,下課的,選舉激情過後的,排隊等著演唱會的,還有為物價上漲壓迫的,為了生活汲汲營營的,。
我想問他們,要往哪裡去?

大學畢業後,我選擇了一條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不一樣的道路。沒有什麼漂亮的履歷,沒有令人興奮的數字在銀行裡,沒有多拿一個碩士或是什麼學位;但我所擁有的,卻是誰都拿不走的:一個永生難忘的旅程,世界各角落都有稱兄道弟的摯友,超過四萬張的照片,黑夜白天都講不完的親身經歷,滿滿的回憶和成長的痕跡。最重要的,是一個從裡到外完全不同的彭書睿。
後悔嗎?可惜嗎?一點也不。畢竟,在海洋的那一頭,我學到了許多,課堂上沒教過的事。我的人生,也因此不同。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Robert Frost _The road not taken (1920)

二千零八年四月二十日,寫給自己的日記


本篇經過編輯,刊載於
http://www.mdnkids.com/monthly/172.shtml#2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praygo 的頭像
    praygo

    praygo

    prayg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